楠叶青青

(自译)普希金《莫扎特与萨列里》

第一幕


  

萨列里:

一些人说:世间并无绝对的真理,更遑论天堂。这一点于我而言如音阶般清晰确凿。

我怀着对艺术的热爱来到这个世界。在孩提时代的一天,当高耸的管风琴奏出的隆隆低音在古老教堂的穹顶间回荡。我聆听,并就此沉浸——双眼充满了泪水,毫不自知、饱含甜蜜。

在早年我摒弃一切无意义的消遣,与音乐不相干的所有理性科研都令我生厌。怀着一贯的轻蔑,我不久便弃绝它们并唯独献身于音乐。

第一步是艰难的,且最初的道路阴暗险阻。我克服了第一重逆境,提升技艺以之构成艺术的基座。我变作匠人:授以手指顺从、干练的轻捷灵巧;训练双耳敏锐、精准的洞察判断。遏制了声响,我割裂音乐如同对待一具尸体。我以算法测算和声,通晓这些之后,我才敢投身于创造性构想的甜美柔情。

我开始作曲,但仍然沉寂,仍然私密,还没有梦想到荣耀。

我时常坐在我缄默的囚牢中,一连两三天废寝忘食,饱尝灵感的震颤和泪水。我焚毁我的作品,冷漠地观察我所创作的乐句和音调,是如何燃起火焰,随轻烟消失。

那这是怎么回事?当被星光迷住的格鲁克〔1〕出现并向我们展示新的秘密(多么明了的深渊,多么迷人的奥秘!),我是否不曾离弃我之前一切的所知,如此深切热爱着的,满怀此般热情信任着的事物,温顺并愉快地去追随他,如同一个误入歧途的人偶遇了一个为他引明另一方向的人?

凭借恒久的坚韧,最终在艺术的无限空间中,我到达了一个新的高度。此刻,荣光在向我微笑。

在人们心中,我寻得了与我的创造一致的琴弦。我心满意足,平静地欣喜于我的作品、功绩和荣耀——对我的友人,及高雅挚友在精妙艺术上的作品和成功也是如此。

不,我从来不知道嫉妒的毒刺!啊,从不!当皮钦尼〔2〕知晓如何吸引巴黎人未开化的耳朵时没有,当我第一次听到伊菲革涅亚〔3〕初始的和声时也没有。谁会说高尚的萨列里是一个卑劣的嫉妒者,是一条被人践踏的毒蛇,无能地啃啮着沙子和灰尘?没有人!

而现在,我要这样说——我是一个嫉妒者。我嫉妒,我正痛苦地、深深地陷入嫉妒之中。

——上帝啊!何处,何处才有真理?当那神圣的馈赠、不朽的天才,不是炽烈的爱情,不是全部的自我约束,也不是工作、努力和祈祷的酬答,却把它的光投射到一个疯狂者的头脑里,一个放浪的虚度光阴者的前额上。

啊,莫扎特,莫扎特!


  

(莫扎特上)


  

莫扎特:

啊,你看见我了!真是的,我本来想和你开个玩笑。

萨列里:

你在这里!——很久了?

莫扎特:

刚刚到。我有一些东西要给你看,我本来走在路上,但路过一家小酒馆时,突然听到了小提琴的乐声……我的朋友萨列里,在你的一生中你一定从未听过如此有趣的事:这个盲眼的小提琴家在酒馆中演奏“voi che sapete”〔4〕。不可思议!我禁不住将他带来让你欣赏他的艺术。请演奏吧,大师!

(盲眼老者持小提琴上)

奏几曲莫扎特,现在!


  

(老者演奏了《唐·璜》中的一段咏叹调,莫扎特高声笑起来。)


  

萨列里:

你怎么可以笑?

莫扎特:

啊,别这样,萨列里,你不笑吗?

萨列里:

不,我没有笑。当一个拙劣的画匠在我面前污损伟大的拉斐尔所绘的圣母玛利亚,一个令人生厌的伶人乏味地仿效但丁时,我怎么笑得出来呢?离去吧,老人!

莫扎特:

等一等:给你,拿着这些为我饮一杯吧。

(老者下)

我的萨列里,你看起来心情很不好。那么,我其他时间再来。

萨列里:

你为我带来了什么?

莫扎特:

这个?不,这只是一个小插曲。几天前的深夜,我辗转反侧,一些想法浮现在我的脑海,今天我将它们大致记录下来……好吧,我本来想听听你对它们的看法,但现在你大概没有心情谈这些。

萨列里:

啊,莫扎特,莫扎特!

我怎会没有心情听你说这些?坐下吧,我在听呢。

莫扎特:

(在钢琴前)

想像一下……嗯,你应当是谁?这样讲吧,假定是我,不过要更年轻些,正陷入爱情——不那么深,只是轻微地——与一个美貌的女孩嬉游,或者只是和一位朋友——比如你;我满心喜悦……突然——一个死亡的幻影,一种突如其来的阴郁,或诸如此类的事物。

那么,听吧。

(莫扎特演奏)

萨列里:

你为我带来的是这个,那你何必停下来听小酒馆中盲眼小提琴家的刺耳声响!——啊,我的上帝啊!莫扎特,你在轻贱你自己。

莫扎特:

那么,您认为它好吗?

萨列里:

多么深邃!多么匀称协调又多么放诞恣意!

莫扎特,你必是神明——而你尚不自知。

但我,我知晓这一点。

莫扎特:

啊!这是真的吗?啊,也许……但我的神性却处于饥饿。

萨列里:

那听我说:我们一同去金狮酒店吃饭怎么样?

莫扎特:

就这样;我很乐意。但让我先回家,告诉我的妻子不必等我吃晚餐了。

(莫扎特下)

萨列里:

我在等着;别让我失望!

不,我再也无法忍受了,我要抗拒我的命运:我被选定去阻止他——否则,我们所有人都会葬身地狱!我们所有这些音乐的牧师和信徒,而不只是有着微弱的荣耀的我一个人……

莫扎特活着,到达新的、更宏伟的高度有什么用?他会这样提升艺术的层次吗?不完全是:他一旦消逝艺术就会再次跌落,他终将后继无人。那他的存在有何意义?像那些上天派遣的圣使,他为我们带来天堂的零散曲调,唤醒我们这些无翼却心怀渴望的尘土的造物,在这之后飞离远去。那便飞离吧!越早越好。

这是毒药——伊索拉最后的礼物。十八年来我一直带着它,自那以后生活于我而言时常是不可忍受的创伤;我与一个无忧无虑的敌人同席,而我从来没有对他诱惑的低语俯首帖耳——尽管我不是一个懦夫,尽管我深切地感到这念头的攻势,尽管我对生活怀有的爱情如此渺小,死亡的渴求折磨着我,我仍在拖延。

为什么死去?我沉思:或许生活会自她的珍宝匣中带给我意料之外的馈赠,或许我会被极大的欢愉、思如泉涌的夜晚和创作的灵感拜访,或许会有另一个海顿创造新的奇迹——我将为此而喜悦……我与一位可憎的客人共进晚餐——或许,我思索,我尚未遇到更糟糕、更恶毒的敌人;或许,更猛烈的攻势会自高处带着轻蔑摧毁我。

那时你便派上用场了,伊索拉的礼物。

而我是正确的!最终我找到了我最大的敌人,现在另一个海顿使我的心灵充满狂喜。

时机已经到来!美狄斯〔5〕的爱的礼物,落入我们友谊的杯盏之中。


  

第二幕


  

(酒馆中的一个独立房间;一架钢琴。莫扎特与萨列里在桌前。)

萨列里:

你今天看起来有点情绪低落?

莫扎特:

我?才没有!

萨列里:

一定有什么影响了你的心情吧,莫扎特?丰盛的晚餐、香醇的美酒,但你安静地坐在那儿,看上去是这样悲观。

莫扎特:

我得承认,我的安魂曲令我不安。

萨列里:

你的安魂曲!——你已经写了一部?很久之前就写好了?

莫扎特:

不太久:大约三周之前。一个奇怪的小插曲……我还没告诉你吧,我说过吗?

萨列里:

没有。

莫扎特:

那听我说:大概三周前,我很晚才到家,他们告诉我曾有一个人来找过我。不知为什么,一整晚我都在想:那会是谁呢?他需要我做什么?

第二天这个人再次造访,但没有找到我。第三天,我正陪着我的儿子在地板上玩。他们叫我的名字;于是我走到大厅。

一个人,穿着一袭黑衣,礼貌地向我鞠躬,委托我写一首安魂曲,然后离去了。

我立即坐在桌前,着手作曲——自那以后,那个黑衣人再也没有来过。这令我很高兴,因为我不想在作曲时被打扰,尽管我的安魂曲快完成了。但与此同时我……

萨列里:

什么?

莫扎特:

啊,我惭愧地向您承认……

萨列里:

怎么了?

莫扎特:

无论日夜,那个黑衣人始终在我的心头盘桓不去,让我无法安宁。无论我走到哪儿,他都如影随形,如附骨之蛆。甚至此刻,他似乎也和我们一同坐在这里。是这房间中的第三个人……

萨列里:

好了,这样孩子气的恐惧像什么样子?您应当抛下这样空虚的幻想。博马舍〔6〕曾对我说:“听着,萨列里,我的老朋友。无论何时你的脑海中浮现出黑色的念头,就为自己再开一瓶香槟,或者重读一遍《Le mariage de Figaro》〔7〕。”

莫扎特:

是的!我记得,您是博马舍的挚友;您曾为他的《塔拉里》谱曲——一件辉煌的杰作!里面有一段旋律,现在每当我感到愉快时仍会唱起……

啦啦啦啦……啊,那是真的吗,萨列里,博马舍真的曾毒死过什么人吗〔8〕?

萨列里:

我对此保持怀疑。对于这样一位严谨正派的人来说这种传闻太荒谬了。

莫扎特:

他是一个天才,就像你我。而天赋和恶行是无法共存的,不是吗?

萨列里:

你这样认为吗?

(将毒药投入莫扎特的杯子。)

那么,我们共饮。

莫扎特:

为您的健康,我的朋友,也为莫扎特和萨列里诚挚纯粹的结合,这两个和声的儿子。

(将酒饮尽)

萨列里:

但等等,不,请等一等,等一等!……您喝了它!……没有等我?

莫扎特:

(将餐巾掷到桌上)

就这样吧,我饱了。

(他走向钢琴)

现在,萨列里,请您聆听:我的安魂曲。

(他演奏)

……您哭了?

萨列里:

我第一次流下这样的泪水。它刺伤了我,但又给我抚慰。好像我已经完成了一项繁重的任务,好像治愈的利刃斩断了饱受折磨者的苦难。这些眼泪,啊,莫扎特!……

不必在意这些泪水;请您继续,快用天上美妙的音乐填充我的灵魂……

莫扎特:

真希望世人都能这样快速地感受到和声的力量!但是不,在这种情形下世界将不复存在;所有的人都会放弃平凡生活的基本需求,而将自己奉献给不受外界支配、全然无拘无束的艺术。

我们是少数人,是那些幸运的被选中者,快乐的游手好闲者,排斥且鄙视令人厌烦的实用主义,抛开世俗的偏见,去做那唯一的美好的忠诚信徒。

那不对吗?

但现在我不太舒服,感到昏昏沉沉的。我想我应该去睡一会儿。

再会!

萨列里:

再会。

(独自一人)

你将长久地沉睡,莫扎特!

但如果他是对的呢?我并非天才吗?“天赋和恶行是无法共存的”,那不是真的:那米开朗基罗〔9〕呢?……或者那只是愚昧麻木的大众的讹传——可梵蒂冈的建造者真的没有背负谋杀的罪名吗?


  

注:

〔1〕创新型的18世纪作曲家

〔2〕18世纪的作曲家,皮钦尼在巴黎时成为格拉的对手,两人曾根据同一剧本写作歌剧《伊菲革涅亚》,两人的拥护者斗争十分激烈,但他本人却十分欣赏格拉。

〔3〕阿伽门农之女,险被其父供神而牲。此处指格拉的同名歌剧。

〔4〕莫扎特《费加罗的婚礼》中的咏叹调“你们可知道什么是爱情”。

〔5〕古希腊神话中一位拥有无比智慧和预知能力的女泰坦。

〔6〕博马舍,法国作家,社会活动家,曾经组织了法国第一个戏剧家协会来保护戏剧家的著作权益。著有《费加罗的婚礼》、《赛维勒的理发师》等,其作品和社会活动宣扬了启蒙思想。

〔7〕《费加罗的婚礼》,博马舍所作喜剧。莫扎特以此为脚本创作了同名四幕喜歌剧。

〔8〕加隆德·博马舍,能言善辩,长于辞令,在这方面颇负盛名。他发迹以后,受到不少人的攻击和诽谤,如他的仇人攻击他娶富孀,不是为了爱情,而是为了财产,甚至造谣说他的两个妻子都是被他谋害致死的,后经证实均系无稽之谈。

〔9〕米开朗基罗·博纳罗蒂,这里指他为梵蒂冈的西斯廷礼拜堂作画。在米开朗基罗绘制的《末日审判》中,基督左脚下一个圣徒右手持刀,左手提着一张人皮,而这张人皮的面孔正是画家本人的脸,其表情痛苦、愤怒,表现了米开兰基罗正经历着精神与信仰危机的折磨和对现实社会的不满。传说他为了描绘耶稣受难而谋杀了自己的模特。


  

翻译英文剧本的同时参考了lof上三个翻译版本,应该没有什么大的翻译错误w其实主要是想自己翻译自己看,今天是萨聚聚生日,就放上来算是一个生日礼物?

萨聚聚谋杀莫扎特纯粹是传闻大家不要相信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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