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叶青青

卡普格拉妄想症

*卡普格拉妄想症( Capgras delusion)
命名自第一个介绍这个心理疾病的法国医生,患有这种病的人认为,自己的爱人被一个具有同样外貌特征的人取代了。

(一)

雪快停了。偶有零星几片雪花落在莫扎特的眼睫上,很快就化成了晶莹的水珠。他看见身旁的乐师长正试着将自己藏进高而温暖的领子以应对并不太友好的寒冬,于是莫扎特呵暖了指腹,去牵那人的手。毫无私心是假话,但若是放任这位音乐家的手就这样冻僵,莫扎特准会丧失对这场难得到来的雪的好感。萨列里的手冰得渗人,与平时那双在琴键上灵巧跃动着的手不同,也与他曾经用五指一点一点丈量过的手不同。这冰冷使他主动伸出的手一颤——当然还有别的原因,但莫扎特没有松开他的手,而是用他的温度一点一点侵略着萨列里掌心的领地。雪花落在他的手背上又融化,浅浅的寒意让他多多少少有些不安。

“……沃尔夫冈?”萨列里的语气中带着犹疑。他并没有抽出自己的手,而是任这位我行我素的音乐家牵着。莫扎特的金发间有晶亮的雪花,和他眼底的光芒同样耀眼。萨列里张了张嘴,呼出一团缥缈的白雾,还是没能把那句“松开您的手”说出口。

可是莫扎特眼里的光却一点一点地灰败下来。萨列里的口吻是陌生的,像是在叫遥远的另一个人。莫扎特的心底漫生出极大的不安,他终于意识到那丝异样的根源。

他熟悉萨列里的声音,熟悉他叫自己沃尔夫冈、沃菲……抑或仅仅是莫扎特,但他绝不会是以这样的语气、这样的情绪,陌生得让人害怕。他盯着萨列里,看了又看,直到那双褐色眼睛的主人耳尖泛起一丝可疑的红色,他也看不出今天的乐师长和往日的有什么不同。但他确定,就像他知道自己终将一死那样确定,他不认识这位先生。那位约瑟夫二世的乐师,那位极度嗜糖的音乐家,他的安东尼奥,被人替换掉了。

落下的雪花开始破碎、变小,变成稀薄的雨,不安像一条蜿蜒前行的蛇,侵占着他脑海仅存的理智。莫扎特的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在提醒他,他所经历的这一切,以及这个在雪中与他十指相扣的人,都是假的。

(二)

莫扎特踏着雪回到住处,他回想起初次来到维也纳的见闻与遭际,突然意识到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和萨列里真实的关系。这个城市给了他冷遇也给了他荣光,最开始那些庸众对他的音乐茫然而无所感受,只是发出空泛的赞许,而只有这位宫廷乐师长不同。听到他音乐的萨列里,眼睛是亮的。他读得懂复调与主调的交织、融和,听得出高低声部交替和弦中的本意。

公众都凭空猜测,以为有权力倾轧的阴谋论,或是音乐家彼此的默契使然,甚至是别的情感,但他们没有一个人完全猜对。他了然于心的事实和这些人自以为了解的情况大相径庭,这个念头让莫扎特一怔,没有一个人试着理解也没有一个人真正认识他,曾经的萨列里被抹去了,而他依然是孤身一人。

或许除他之外没有人需要萨列里,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称职得过分的宫廷乐师,或者说一个刻板到无趣的实用主义作曲家。他们丝毫没有觉察到萨列里被替换了,甚至并不觉得他与之前有什么不同。

莫扎特试着去接触这位先生,这位取代了他的安东尼奥的陌生人,他的音乐和以前并无区别,触键的光彩、经过句的精炼,甚至演奏时的习惯都没有变化,而对于他们曾经交往的点滴也对答如流。但每次印证都使莫扎特的怀疑更深,他不知道冒充者的真实意图,也不知道该怎样找回原来的安东尼奥。

那怀疑犹如一首又尖厉又轻柔的小提琴曲,犹如一团要将他烧为灰烬的烈焰。他终于忍不住向康斯坦斯吐露了他的秘密,但他的小妻子认真地听他说完,目光染上了几分疑惑。

“如果一个人,”她说得极轻、又极缓慢,“他的容貌、声音和以前一样,他的音乐没有改变,他有着之前的所有记忆……那么他是不是原来那个人,很重要吗?”

莫扎特没有回答。

(三)

萨列里觉察到那位耀眼夺目的音乐家在躲避着他。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大概……是在这个冬天的最后一场雪落下的时候?莫扎特去牵他的手,幼稚地以这种形式宣告着主权,他的指腹触上他的,成为雪夜里彼此唯一可以依赖的温暖。可下一刻,莫扎特看向他的目光却越来越黯淡,越来越犹疑,像是在看着一个陌生人。莫扎特抽出了他的手,就像他之前牵住那只手那样毫无征兆。萨列里的手在身侧握了一下,只握住了一片飘落的雪花,如同刚刚的温暖只是他的错觉。

或许他从来也不曾拥有过这位小音乐家的手,那只手握着羽毛笔所谱写的音符是他写不出的,那双手所奏出的旋律清澈如水晶。于是他忘掉了那个雪夜的小小插曲,装作什么都不曾发生。

但莫扎特的行为愈发奇怪,他听那些他曾高声嘲笑过的,老套庸俗的神话故事所谱成的歌剧——那是萨列里的作品,他甚至极认真,像是要从乐队的演奏中挑出什么错误。他听萨列里的演奏,和他谈那些过去许久,萨列里以为他早该忘记的事。

“您不是安东尼奥·萨列里。”那一天,莫扎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莫扎特说得极笃定,他的眼中是萨列里全然看不懂的情绪。莫扎特眼中的失望和悲凉让他心悸,他甚至没有力量去开口询问莫扎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徒劳地张了张嘴,如同溺水的人吸进第一口空气,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几乎要丧失站立的力气。

那是他最后一次在公开场合见到莫扎特。

(四)

莫扎特越来越寡言,他正遭受着莫大的心灵的折磨,从他身上再找不出那位飞扬跋扈的小音乐家的影子。他谁也不信谁也不见,撕了他新写的谱子,嚷着他身边的人被替换掉了而旁人却一无所知。

“沃尔夫冈,你病得很重。”康斯坦斯摸着他的额头,轻轻地说,“别想那些事了,你会慢慢好起来。你依然是最出色的音乐家,你会赢得所有人的爱。”

不,不是的,莫扎特在心底无声地说。我无法康复了。

如果……试着向他人证明,这个萨列里是假的呢?和他朝夕相对的约瑟夫二世看不出来,与他共事的宫廷总管罗森博格也是这样。而莫扎特呢?凭借着他们仅有的交游,凭借着那首他们共同谱的《祝奥菲利亚康复》,凭借着那一次荒唐的,彼此都决意再不吐露的事,凭借着以甜点的甜腻气息为掩盖的甜言蜜语,凭借着雪夜里紧扣的手。他似乎并不够资格,去证明这个安东尼奥是假的,因为他对于真正的安东尼奥的了解也仅限于此。

啊,甜点。

这个词突然占据了他的脑海。继而是不断放大的恐慌。假萨列里,和萨列里周围的所有人在内,共同为他编织了一个谎言。而这样的取代当然是有所图的,当然……他有理由怀疑他正置身阴谋的中心。

“康斯坦斯——”他扬起病中憔悴的面庞,一声又一声,急切地呼唤着他的小妻子。得到了回应之后,他声音极低地道:“我活不长了。当然——有人给我下了毒。”

是谁?他听到他的小妻子问他,沃尔夫冈,是谁给你下毒?

莫扎特只是笑,笑着笑着突然落下眼泪。显得惶然又无助。

我不知道,康斯坦斯。我不知道他是谁。

(五)

康斯坦斯没有想到来访者会是萨列里。

“您来干什么?”她急忙擦去眼角的泪痕,向屋内看了一眼,“请您离开,您看到了,现在不是时候——”

“萨列里大师,”是莫扎特的声音,“是您啊。”他向萨列里伸出手,眼里一片清澈。

一切仿佛回到了那个雪夜,莫扎特伸出他的手,而萨列里回握着。萨列里觉得自己之前的猜测和忧虑可笑之极,像一场荒诞的梦。可下一刻,那双曾被视为神迹的手,紧紧钳住了萨列里的领花。

他用的力气那样大,完全不像一个病人。萨列里被勒得几乎喘不上气来,只是茫然地看着莫扎特。他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有莫扎特的声音急促而嘶哑,并不真切地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

“您告诉我,安东尼奥在哪儿,您告诉我呀。您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您让他回来。”他瘦得像一副骨架,他的金发失去了往日的光泽,他的呼吸带着混浊的杂音。但他仍通红着眼睛,紧紧攥着萨列里的领花。

您让安东尼奥回来,他说。您不是已经得到您想要的了吗?

萨列里扯出一个极牵强的笑。好,他说。

莫扎特松开了手,像个被剪断了线的精致木偶,只有那双看向萨列里的眼睛和起伏的胸膛证明他还活着。

多荒唐啊,萨列里想。我刚刚差点被星星杀死。

明亮的月光透过半掩的窗,投下月桂枝叶摇曳的影子。风的呼啸盖过了外面街道的人声,听上去像是一架管风琴奏出的隆隆低音。萨列里想说些什么,但他的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他还多么年轻。

萨列里俯身过去,轻轻吻了这位音乐家的额头。

在萨列里起身的短暂的一刻,莫扎特的黯淡的眼中突然有了神采,那样欣喜,那样鲜活。他撑着直起身,眼里的光芒一如既往,声音清朗而温暖。

“大师?”

——

萨列里没有来得及回答。那星星倏然从莫扎特的眼眶中熄灭,消失在了一片黑暗中。

“沃尔夫冈?”

他得到的回答是一段漫长的沉默。这样绝对的沉寂使他的心不断下沉,只有风声凄厉而怪异,听起来象一只异国的虫子在歌唱。

事隔多年,萨列里依然记得那个时刻——窗外寒风的低吟,康斯坦斯压抑着的抽泣,以及那些斑驳细碎的光影交错,落在莫扎特了无生气的身躯上。

他站在那儿看着莫扎特的瞳孔扩散成混浊的一片,看着他温热的身体慢慢冷却,但没有哭。他只是看向窗外的天幕,看向那些明晦不一的星星。

它们多么小。小得像漫长冬日里微弱的火光,小得像飘忽的雨点在泥泞的地上打出的涟漪声响,小得像谐谑曲里漫漶破碎的音节。

在星星的光芒下,一个清晰的影像在萨列里湿润的视线前颤动——一位神采飞扬、明亮夺目的音乐家,右臂挽了个花,向他递上自己手中的乐谱。

“萨列里大师,您是音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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