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叶青青

君须记,然诺重

怀仁以托日月,凌空以酬英杰。

1落幕
神龙元年正月二十二日。迎仙宫长生殿。
武皇的视线越过踌躇不安的李显,看向立在一旁的张柬之。张柬之身体微俯,一如一个臣子应有的恭谨和谦卑,可他的那双眼睛却目光灼灼、毫无畏惧地望向武皇,等待着她的答复。武皇在心底苦笑,张柬之眼中流露出的执着和执拗,倒像极了他的老师。
武皇的目光扫过大殿,张柬之、袁恕己、崔玄暐、桓彦范、敬晖,这些人无一不是他的学生与故交,纵使她知道逼宫之日终要来临,仍觉得心下戚然。这一幕,是否也是他的心愿?若他见到李唐神器已复,大概也会很高兴吧。可武皇的心,下一刻又因他并未见到此刻而略显释然。毕竟,他也不会见到她的落魄和凄凉。
有的人,可以见到她的失败;而有的人,她只想让他记住自己最强大的模样。
“老狐狸,”武皇用细不可闻的声音喃喃自语道,“我把李唐,还给你了。”

2原宥
狄仁杰大病之后,便许久未曾出门了。
张柬之常去看望他,有是一去便是二三个时辰,狄仁杰见了张柬之,病亦好了大半似的,往往一坐就是大半天的工夫。他们有时只是静静地看书,什么也不说,当然更多的时候,是在闲谈。他们从太宗谈到中宗,又从中宗谈到太子和武三思,却不约而同地,很少谈到武皇。即便谈起,也是狄仁杰在一边絮絮地说,张柬之在一边含着笑听,而内容无非是在扑朔迷离的案件之中,她始终如一的信任和未曾动摇过的便宜行事之权。但他们都没有提及当今的局势和潜藏的危机,没有提及朝堂之上废李立武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因为此时的武皇,才真正为难。
她是明君,是贤主,是创造出前所未有的盛世的帝王,可她终究是女子,是名不正言不顺的篡权者。所以才有那么多的李唐旧臣,前仆后继地想扶一个昏庸懦弱的太子上位。也许,是信仰使然吗?
狄仁杰那么多次想问张柬之:“李唐天下和太平盛世哪个更重要?”可他问不出。他也是李唐旧臣啊,他也肩负着复李唐神器的任务,他不得不为先帝,为太宗皇帝匡复李氏江山。这是他的责任,更是他的羁绊。
所以,原谅我的背叛,原谅我注定要毁了你的盛世。

3相伴
“怀英,你我君臣一路行来,风风雨雨,也有二十多年了吧。”
“回陛下,已二十有一年矣。”狄仁杰垂眸,低声道。
武皇的眼眶有些红了,可她与他之间,只能先论君臣,后论知己。若他想夺取她的江山,出卖她的家国,她不允。
脑海中仍是那枚金色的大汗之戒,武攸德的每个字,都清晰而锋利地刺痛了她的心。
信任,还是背叛?
其实她的所求不过是相伴。风雨过后,我回首,而你,可一直都在吗?
红丝一翦风,风翦一丝红。
或许曾相误,但只一句:我知你,我信你。

4强大
进了丽景门,怕是没有人能出得来吧。
武皇凤眸微合,狄仁杰此行,怕是凶多吉少了。
二圣临朝时,她亦与他打过交道,此人刚正廉明,施政妥善,是不可多得的国之栋梁,可他终究是李唐旧臣,所以,他们注定为敌了。
最终等来的,是他的屈服:大周革命,万物惟新,李唐旧臣,甘从诛戮,反是实。她看着素白的纸上墨痕宛然,却断断续续,全然失了以往遒劲的笔锋,仿佛······写字之人正承受着极大的痛楚一样。武皇的心陡然一疼,缘何而疼呢?或许······是因为同乡的缘故?想到以后的朝堂上再见不到那人劝谏时清朗而坚定的眼神,再见不到那人微笑时狡黠微眯着的狐狸眼睛,武皇不知怎的,竟有些不忍。
彭泽物阜民丰,是个好去处。武皇提笔,在“狄仁杰”这三个字的后面写下“彭泽县令”。没有了朝堂的尔虞我诈,他也该迎接生民百姓的磨炼了。毕竟,他们都不够强大,所以她需要酷吏肃清朝臣,他亦无力为自己辩白。所以,之后的岁月,是他们接受磨砺和壮大自己的唯一机会。到那时,惟愿能迎来他们的盛世。
狄仁杰回首望着渐行渐远的长安城门,发出一声轻叹。但这叹息很快隐入风中,再难寻觅:“再见面时,我们都要变得更强啊。”

5想念
麟德殿。
“今日之事,殿中只缺得一人。”武皇说此话时,原本是一泓静水的幽深眼眸竟也微微起了波澜。不知不觉他去朝已然六年了啊,武皇一时讶于自己的记忆如此之清晰和深刻,原来,始终牢记。
始毕一行带来和平的欢欣,她第一个想起的,只是如若他在,该多好。他们携手的日子,细细数来已是如斯久远,于她,却清晰得仿若昨日之景一般,只是不忍忘却吗?直至阴谋的烽火自边关燃起,她仍是道:“朝中可破此案者,惟一人而已。”老狐狸,怎能真的让你在彭泽度过安稳余生?
回来吧。
关于你,我从来都不需要想起,只因,未曾忘记。

6约定
“狄仁杰······不知所踪。”张柬之眼中满是沉痛与惋惜,沉声对武皇说道。
她一怔,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一下子空了,隐隐地疼。这痛感又那么尖锐和清晰,仿佛时刻在提醒她他的离去。武皇觉得,张柬之的心中,于她,是有怨怼的吧。
她将他屈居彭泽六载之久,下一刻,却是天人永隔。六年前一别,已成永诀。他是阎立本口中的“东南之遗宝,河曲之明珠”,因她再度蒙尘,当她想要让他重露锋芒时,却发现,她找不到他了。
他舍得下武周,竟也舍得下李唐吗?他舍下她一个人与这盛世江山,孤独为伴。
他还欠她一场盛世,她犹未还他的李唐,他又如何一走了之?武皇眸中带泪,却只是昂首,喟然而叹:老狐狸,你失约了。

7字谜
灵台起火,斜月反背,三星缺一——是个“狄”字。帝王停了步,对身披袈裟,长髯斑白的老僧挑眉:“方丈此言,不会是没有用意的吧。”不是她过分介怀,痛失一良相贤臣,自然更失了故友知己,安得忘怀,何求心安?
“这观音殿为何上锁?”武皇眉头微蹙。
那老僧单手揖拜,向武皇深行一礼,手中的念珠相碰发出细碎的声响,他的声音舒缓而低沉:“庙中有一人,名曰‘立地货’,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老衲怕他出去滥言生事,遂将此人锁在殿中。”
“真有此人?”这样狂妄的口吻,让武皇又想起了那个面对谜案一贯夸下海口,又总能在限期内勘破的他。所以,她选择相信。
她亲手推开观音殿的大门,而门内,是他。那久违了的狐狸眼睛,正微眯着,看着她。
灵台起火,斜月反背,三星缺一——这字谜便是他,而惟她愿读,亦惟她可知。

8孑然
金秋九月,分明是清晰的萧索寒意,狄仁杰却想起了夏日的那场石淙宴,仿佛那是他秋日里最大的暖意。
记得那日他随皇帝一路且行且看,到了一处花田。目之所及皆是花朵,正开得轰轰烈烈、绮丽烂漫,不料最南方却有一棵高大挺拔的树,郁郁葱葱,突兀地挡住了阳光倾泻下来的金黄。
武三思上前一步,对武皇道:“陛下,人皆言此地原是一片荒芜,只有此树为这里增添了些许生机。后来飞鸟带来了花的种子,阳光和雨露滋润下,渐渐地花朵竟繁衍成片,此处便成了人人都望一观的美景。而这棵树到可有可无了,赏花之兴所致,反倒教人觉得碍眼。”武皇当时只是付之一笑:“那又如何,且看暴风雨来临之时,谁还能屹立不倒吧。”
武三思当时连忙噤了声,武皇此言,说的又何尝不是她自己呢?纵使姹紫嫣红绚烂夺目,等到暴风雨之后依然挺立的,也只有她。
今年是久视元年吧。狄仁杰把记忆拉回,轻叹道,她改年号的习惯,还是没变啊。久视,他却觉得他没有那么久的时间,看不到匡复李唐的那一刻,更辅佐不了她了。狄仁杰这样想着,闭上了眼睛,陷入一场更深的梦境。而他,将不会醒来。
李元芳说,大人的最后一句话很模糊,没有关于李唐的忧虑,亦没有关于亲旧的嘱托,倒像是在和故友道别似的,一字一句,说得缓慢而悠长。
“就算暴风雨来临时,那树未曾倒下,又如何呢?她终是孤身一人啊。”

9归去
屈原写《天问》,从“曰遂古之初,谁传道之”到“为何自赞告诫君主,忠义之名欲更显扬”,滔滔一百七十三个问题,问天问地问神明问君王问苍生,宇宙洪荒,哪一个问题又有答呢?
我亦有问,只问神都。
自天授元年缘始,至久视元年缘尽,你可曾听过这样一段故事吗?那无字碑上没有撰文,是因为有的故事那样轻,不足被岁月所载,还是因为有的故事那样重,一座石碑无法承受?
自这以后,还会有吗?还会有讲述和聆听这故事的人吗?终究还是会记得吧,有那样一个人,甘愿救她于水火之中,扶她于危殆之下。风雨相伴,共赴患难。
岁月掩去历史的风烟,仿佛记忆也隐入尘埃,归于星穹。谁归去来辞,谁见夤夜绘相思?
我仍愿等那一阙归去来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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